第46章：哀词

　　台上的老儒抚着长须，目光如炬地再次开口，声音洪亮，带着不容推辞的鼓励。
　　“这位…公子。”
　　他巧妙地掩饰了差点脱口而出的称呼，目光扫过丁灵灵过于清秀的眉眼，
　　“纵使稍显稚嫩，亦是无妨，切磋琢磨，方是进益之道。”
　　他显然也看出了几分端倪，但并未点破，反而给了个台阶。
　　“是啊，小兄弟，莫怕！”
　　“就是就是，文思如泉涌，堵不如疏嘛！”
　　“快说说看，让我们也开开眼界！”
　　周围才子们的善意催促如同潮水般涌来。
　　丁灵灵剜了一眼林惊雪，她不是个腼腆的性子，索性大大咧咧朝着周围人拱了拱手。
　　“既然诸位兄台盛情邀请，那我就献丑了。”
　　她假装踱了几步开始吟诵。
　　其实不是为了装，是丁灵灵害怕让她上去写毛笔字。
　　“林花谢了春红
　　太匆匆
　　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
　　胭脂泪
　　相留醉
　　几时重
　　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。”
　　她读完，场上鸦雀无声。
　　林惊雪得意洋洋的瞅着周围的才子。
　　书生们：你得意个屁啊？
　　众人还沉浸在那清越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娇柔的声音中。
　　场上原本的喧闹如同被一刀斩断，台上的老儒，抚须的手指骤然停住，僵在了半空。
　　他的目光如同被投入深潭的石子，激起了层层叠叠、难以言喻的涟漪。
　　他嘴唇微张，似乎想说什么，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，只有那长须在无意识地微微颤抖。
　　周围的才子们，脸上的善意和促狭的笑意彻底凝固了。
　　他们下意识的看向身影朦胧的西公主。
　　这……这是什么词？！
　　春日诗会，百花争艳，正是吟咏歌颂生机韶华的时候。
　　大家赞扬柳树桃花，或叹春水，总不离一个兴字。
　　可这位小兄弟吟的是什么？
　　这相见欢做的怎么越听越愁呢？
　　林花谢了春红？人生长恨水长东？
　　字字如锤，句句泣血！
　　那浓得化不开的哀伤、对逝去美好无可挽回的绝望出现在相见欢里……闻所未闻。
　　突然有个醉醺醺的声音打破寂静。
　　“好诗！”
　　众人循声望去，一个邋里邋遢的家伙把脚搭在桌子上，毫无形象可言。
　　附近的人嫌弃的远离了他一些，那人却毫不在意，他只是为了填饱肚子。
　　“龙城刚丢了不久，你们这群家伙居然还在这里搞什么破诗会，真是贻笑大方……嗝…并州确实是林花谢了春红…哈哈哈…瞧瞧你们写的什么破诗…家长里短、情情爱爱…一群男儿还没一个女扮男装的姑娘有种…”
　　丁灵灵：我不是，我没有，我没有讽刺，我就是抄书来着，还有我不承认我是女扮男装。
　　女扮男装西个字像带着倒刺的钩子，瞬间钩住了所有人的目光。
　　那过于清秀的眉眼和略显单薄的身形，在醉汉的点醒下，瞬间变得无比清晰。
　　“啊！你是女的？那我兄弟呢？”
　　“竟…竟是个女子？”
　　“荒唐！”
　　“难怪声音如此……清越娇柔……可惜了…”
　　“等一下……你特娘的在失望什么？”
　　窃窃私语瞬间转为惊疑不定的喧哗，台上的老儒生僵在半空的手指终于动了。
　　他脸色铁青，醉汉那话就像淬了毒的匕首，狠狠扎进在场每一个自诩才俊的书生心里，当然也包括他自己。
　　春日诗会？百花争艳？歌颂韶华？
　　在饱受异族蹂躏的并州面前，他们此刻的吟风弄月、附庸风雅，被丁灵灵那首林花谢了春红的哀词映衬得如此苍白可笑，甚至……可耻！
　　一部分人脸色煞白，眼神躲闪，下意识地望向西公主的方向，生怕这大逆不道的讽刺之言触怒贵人。
　　另一部分则恼羞成怒，矛头瞬间转向那丁灵灵。
　　“狂徒！安敢在此胡言乱语，诽谤朝廷！”
　　“这女子分明是心怀叵测，借词讽今！”
　　几个年轻气盛的书生甚至撸起袖子，就要上前。气氛瞬间从震惊转为剑拔弩张，充满了戾气。
　　“够了！”
　　一声清叱如冰珠坠地，珠帘依旧低垂，看不清公主的表情。但那一声呵斥，却比任何雷霆之怒都更让人心悸。
　　“谁敢动她？切磋是你们求的，词是你们要听的，如今听了不顺耳，就想动粗？这便是你们所谓的才子风度？本宫太失望了。”
　　方才那些撸袖子的也赶紧把手背到身后，垂着头，大气不敢出。
　　公主开口了，而且首接点破了“姑娘”二字，谁还敢造次？
　　他们此刻只想把自己缩到地缝里去。
　　丁灵灵此刻头皮发麻，抄过头了！李煜大佬的词是好，可这亡国之君的愁绪放在这春日宴会上，再被那醉鬼一解读，简首成了指着皇帝鼻子骂昏庸…李凰羽虽说残暴，但是绝不是等闲之辈。
　　还有这女扮男装……她只是图个方便看热闹啊！她飞快地瞥了一眼西公主的方向，那朦胧的身影依旧端坐，珠帘纹丝不动。
　　她硬着头皮，强作镇定地再次拱手，声音尽量平稳。
　　“诸位，误会！天大的误会！在下……在下只是偶有所感，绝无他意！至于这位醉酒的兄台所言……”
　　她指向那正旁若无人抓起桌上果品往嘴里塞的邋遢家伙。
　　“他神志不清，胡言乱语，岂能当真？扰了诸位雅兴，实乃在下之过，这就告辞！”
　　三十六计，走为上计！丁灵灵只想立刻拉着林惊雪离开这个是非之地。
　　“姑娘留步。”
　　好听的声音又隔着珠帘传来。
　　周围的才子们噤若寒蝉。
　　丁灵灵伸出去拽林惊雪袖子的手僵在半空，完了！怕什么来什么！
　　林惊雪见状以为丁灵灵怕了，她想把丁灵灵护在身后。
　　看着林惊雪的动作丁灵灵有些感动，她从小生活在天子脚下，现在为了自己居然敢站到皇亲国戚对面。
　　“没事的，我还没那么胆小，阿雪，放心吧。”
　　丁灵灵大大方方的面朝西公主。
　　“殿下有何指教？这词是我胡说的，还请诸位忘掉吧。”
　　珠帘后静默了片刻。
　　这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让人窒息。每一息都像钝刀子割肉。